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花地|余史炎:潮州人三题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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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/余史炎

我生于斯、长于斯,在潮州这片土地上已度过三十多个春秋,却始终觉得对这片土地以及身为潮州人的自己,都还十分陌生,恰似“只缘身在此山中”。若非要讲潮州人,我也只能挑出下面三个词——

拜“老爷”

九岁那年,大姐带我乘车路过湘子桥。彼时的湘子桥,既不是历史中原本的模样,也与如今的它有所不同。在我心中,湘子桥是韩文公的侄子韩湘子所建,是神仙施展法力,惠泽百姓的伟大杰作。对于许多孩子而言,湘子桥的真实来历并不重要,大家更愿意相信那充满奇幻色彩的传说,心怀对神仙的感激之情。就像我们拜“老爷”一样,哪怕“老爷”只是一尊木质偶像,抑或一块小小的牌子,但始终坚信它的存在。

长辈们常常会给孩子们讲述每尊“老爷”的来历,以及他们的丰功伟绩和神奇威力。逢年过节,我们不仅会前往宫庙祭拜各路神明,还会在家中供奉已作古的长辈,我们亲切地称他们为家神。在这个过程中,自家祖先的故事,那些辉煌的过往与未竟的遗憾,一遍又一遍地被提及,慢慢地,我们在这些故事里认同了祖先,也更加了解自己。即便长大后,我们接受了科学知识的洗礼,却依然珍视流淌在血液里的这份信仰,不觉得教科书上的真理与我们所信奉的有何冲突。

小时候,哥哥曾跟我说过一件事,村里有个人常常不回家祭拜“祖公”,后来他在路上走着走着就莫名其妙地摔跤,生意也一直不景气,还疾病缠身。具体的细节我已记不太清,但哥哥对这件事深信不疑。他以前外出打工,不管是二月廿五、五月初五,还是七月十五、八月初八这些节日,都会想尽办法回家,与家人一起拜“老爷”、拜“祖公”,大家围坐在一起吃饭、聊天,分享自己的生活点滴,感恩他人的帮助。每到这时,我就觉得那些说我们迷信的人根本不了解我们。

在潮州,过节时拜“老爷”,是敬畏自然,为了祈求风调雨顺;供奉“家神”,则是为了感念先人。苏轼在《与吴子野论韩文公庙碑文》中写道:“潮人虽小民,亦知信义”。的确,我们所信奉的诸神,皆是“忠”“信”“义”的化身。这是我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,因为一个人若是无信无义,那将是多么可怕的事情。

过番

曾经,潮州的每个村落几乎都有人背井离乡,前往南洋闯荡,但并非所有人都能在南洋发家致富。即便如此,那些毅然坐着红头船下南洋的人,不惧大风大浪,勇往直前,他们都是了不起的勇者。

我的祖爷爷有好几个兄弟,除了他之外,其他人都去了暹罗。祖爷爷排行最小,便留在家里侍奉祖先。听说在最风光的时候,祖爷爷那些在暹罗的兄弟,有的当了大官,有的发了大财,家族在当地拥有一整条街的商铺。他们每年都会寄“番批”回家,祖爷爷的日子也因此过得颇为滋润。后来,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,家族在暹罗的生意一落千丈,瞬间垮掉。奶奶说,是因为暹罗那边的族人觉得家里祖坟不够气派,要求重修,结果坏了风水。爷爷也曾先后两次前往暹罗工作,家里至今还留存着他在暹罗以及海上拍摄的照片,不过,他在那边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突出的经历。

在家族的“过番”故事里,爷爷的二弟和二弟媳,也就是我的二老叔和二老婶的经历最为有趣。二老叔年轻时相貌英俊,从照片上看,浓眉大眼,还带着几分儒雅的书生气。在旧社会,婚姻大事全凭父母之命、媒妁之言,男女双方婚前一般不会见面。到了约定的日子,男方送些小聘礼,就把媳妇娶进了门。二老叔结婚当晚,看到新娘子长相丑陋,吓得跑到山上的茅屋里躲了好几天。最后,家里人请来了村里最会讲道理的外公,才把二老叔劝回了家。回家后,二老叔和二老婶圆了房,还有了孩子。可没过多久,他就抛下父母妻儿,踏上了过番的旅程。

更令人敬佩的是二老婶,后来她居然也漂洋过海去寻找丈夫。那时,二老叔在暹罗已经又娶了两个老婆。而更糟糕的是,他后来一共娶了许多房妻妾,其中有些还被三老婆赶走了。面对这样复杂的家庭状况,二老婶无法忍受,便搬了出来,自己找了个地方做起小生意。她还学会了看手相,听说也赚了不少钱。在这期间,她把二孙女接到暹罗读书,直到十几年前,她才回到家乡养老。每当我们这些孙辈提起二老叔,她总是说这个人“好做泥”(没啥用)。

曾听说,以前的人过番极为艰苦,根本没有大帆船,只能“自缚竹排作舟,自炊甜粿作粮,撑起破被当帆,用绳子或水布,一头绑在自己腰部,一头缚在竹排之上,渡黑水过七洲洋”。要是遇上大风浪,竹排被打翻,人落入水中,爬起来后依旧要继续前行。幸运的人遇到洋船呼救,才能脱险抵达暹罗。

家己人

办公室的老陈曾聊起潮州人的一个现象。他说,潮州人在日常生活中十分忙碌,每天的工作占据了大量时间,但即便如此,他们还是会抽出时间去亲戚朋友家坐坐,带上一点小礼物,一起喝喝茶、聊聊天。外地人对此感到十分不解,觉得这样的生活方式又累又苦。可对于潮州人来说,这是骨子里的一种需求。在他们眼中,去亲戚朋友家相聚,并不是在浪费时间,而是在享受生活,因为这些人都是“家己人”。

潮州人常常把琐事当作平常事,在一些小事上或许不会过于计较原则,但在大事面前,尤其是涉及“家己人”的事情上,从来都不含糊。

我在乡下工作时,曾听同事讲过一个村里兄弟吵架的故事。那兄弟俩经常争吵,有一天吵得格外激烈,甚至都拿起了刀相互对峙。就在这时,一个外人路过,说了句:“你们来看,某人的两个儿子要打架!”哥哥听到这话,立刻对弟弟说:“弟,有人说咱爸的名字,我们去收拾他!”说完,兄弟俩便拿着刀追向那个多嘴的外人。我还听说过、见过许多类似的事情,兄弟之间偶尔会因为一些小事产生矛盾,甚至赌气不再往来。但在他们的内心深处,“家己人”永远都是“家己人”,这份亲情是无法割舍的。

当亲戚朋友身患重病,或是有人离世时,无论之前有过怎样的矛盾,大家都会不计前嫌,纷纷走到一起。有钱的出钱,有力的出力,共同面对困难。在我们这里,常常流传着“生无人,死就有人”这句话。有些人平日里看似亲戚朋友不多,但一旦受到欺负,亲戚朋友们就会从四面八方赶来,为他讨回公道;有些人生前可能与亲戚朋友往来甚少,但去世后,所有的亲戚朋友都会聚在一起,帮忙料理后事。

有人说潮州人喜欢窝里斗,可只要有人聚集的地方,就难免会产生摩擦,这并非潮州人所独有。也有人说潮州人排外,或许存在某些让人误解的情况。“家己人”这个概念,小范围来说指自己的家人,范围扩大一些,指说潮州话的人。

原文载于《羊城晚报》2025年4月8日A7花地版